第二章

1

我是在何时何地第一次遇见青鸟君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已经挺熟了。可能是因为在“电路分析基础和模拟电路”上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参加了雷迅老师的“电子信息与科学技术导引”新生研讨课。

一年级暑假最后一周的一天，宋学长告诉了我青鸟君加入团队的消息，当天晚上，我就兴冲冲地跑去了他的寝室。

“新生研讨课结束后雷迅老师就让宋学长找了我，问我想不想加入团队。当时我跟他说，暑假要期间要参加电子设计竞赛培训，要不暑假后再做决定吧。”还没等我开口，青鸟君却先解释了起来。

八月末的晚上，温度虽然降到了不开空调也能忍受的程度，但是空气的湿度依旧很高。不过幸好我们的寝室在六楼，只要打开房门和窗户，让风灌进来，烦闷的感觉很快就能消解。

“你为啥不当时就答应他，不然我还一直以为我们年级只有我一个人在雷迅老师的团队里呢。”我问。

“其实我那时是不太想去的，倒不是说雷迅老师不好，只是我自己不太想做科研。你知道的嘛，我是那种青蛙一样，别人用竹签戳一下才会跳一下的人。后来在准备电子设计竞赛的时候，有个以前在科协很有名的，现在在雷迅老师那里念博士的学长，也一直劝我去，再加上学院要求上报科研导师了嘛，所以我最后才同意了。”

讲话的同时，青鸟君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兴致盎然地玩着Apex Legengds。他激烈地点按着鼠标和键盘，屏幕上，一个又一个敌人倒在激光冲锋枪的射线下。

“你暑假每天都去了教研室？”青鸟君问。

“基本上是，毕竟我也没其它事情可以干嘛。七月初流片之后的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雷迅老师来教研室的频率就变少了。那段时间我每天早上九点钟起床，然后去商业街的便利店买面包或者三明治当早餐吃。”

“九点钟已经不能算早晨了吧。”青鸟君插话道。

“起初我也是八点钟半就到重点实验室楼的，但如果那么早去教研室里多半没人，我又打不开教研室的指纹锁，只能在那里傻等着博士生学长来开门。不过教研室里这种懒洋洋的气氛在八月初就消失了。从那时开始，雷迅老师也几乎天天都要来教研室了。听宋学长说，团队里面的博士们在准备向ISSCC投稿的论文。”

“那你每天在教研室都干些什么呢？”

“暑假头几天我试着读了几篇SIDGS的论文，结果根本就像看天书，所以只好先去学了宋学长给我的两本教材。《微波工程》是跟着网上南方理工大学的网课学的，另外一本滤波器设计相关的教材是全英文的，只是简单看了看。学完教材之后才大概能读懂论文。还有，就是照着英文说明书学习仿真软件IE3D的用法，包括衬底的设置、金属层图形的画法和添加过孔的操作，现在已经可以照着论文里面给的数据用仿真软件复现了。不过讲实话，IE3D真的又老又难用，图形化界面纯属摆设，画图全键盘靠输入坐标值，最新的版本甚至都是八年前发布的，而且还用的是32位系统，只能调用16个处理器的线程。真不知道宋学长他们以前怎么忍受得了天天用的。”

青鸟君的室友还没返校，我抽过他的椅子，坐在了青鸟君身旁。

“有的时候雷迅老师也会找我和其他几个本科生，还有宋学长开些小会，时间不太固定，大概一周一次吧。也不全是聊工作方面的事情，氛围很轻松。我在手机里面收藏了十多个歌单，全是维瓦尔第《四季》、《天鹅湖》、《魔女宅急便原声带》和《坂本龙一代表作》之类的交响曲和没有歌词的纯音乐。每个歌单的总长度大概都在两到三个小时间，我正好上午听一个，中午听一个，晚上听一个。歌单结束了，就差不多该下班了。”

“东京奥运会你有看吗？”青鸟君岔开了话题。

“没，体育运动里面我只对F1赛车感兴趣。倒是奥运会开幕前的那几天碰巧看了《阿基拉》。”

“废墟上站着一个异能少年，人人都会说这是大友克洋？”

“我们就活在他预言的那个未来呢。”我答道。

随着界面变成灰白色，游戏结束了。第二名，我没玩过Apex，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成绩。青鸟君退出了游戏，随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所以你一直都待在学校里？暑假里面又没封过校，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说从学校到你家打车只要半个小时吗。”青鸟君问。

“不想回家罢了，再说学校里面有工作嘛。我爸我妈知道我在做科研，都很支持。只是在八月初回了一次，我那个时候过生日。”

“真挺羡慕你的，不像我们家那两位，暑假里天天打电话问我多久回去。”

青鸟君合上笔记本电脑，拔掉了电源线。打开衣柜，取出双肩包，又把电脑囫囵个塞了进去。

“你明天去教研室吗，雷迅老师叫我上午去一趟，要不咱们一起去？”在我准备回寝前，青鸟君问我。

“怕什么，雷迅老师又不会吃人。”我打趣道。

“好久没见了，害羞嘛。”

2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钟就起了床，和青鸟君去学校食堂吃了早饭。我就着豆浆吃了个手抓饼，他点了一碗海鲜馄炖。这是我近一个月来头一次去食堂吃早饭。到教研室后，发现只有一个博士生在。青鸟君没有地方可待，如果在教研室里到处闲逛又会显得有些尴尬，我只得去会议室搬了一张折叠椅，让他坐在我工位旁的过道上。我打开IE3D，向他展示了复现的宋学长论文里的滤波器。当活动室里的挂钟指向十点，大部分研究生已经坐到了工位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做起了工作。

大约十点一刻，雷迅老师背着斜挎包，戴着两层N95口罩，一阵风似的走进了教研室。在照例巡视了一周后，就把我和青鸟君叫去了活动室。

我们一直聊到了中午，雷迅老师开车带着我俩去学校外吃了必胜客。下午我回到教研室继续工作，青鸟君则说他临时有事，回了宿舍。

然而临近晚饭的时候，青鸟君却向我连发五条消息，硬要我陪他去吃鸡排饭。尽管我向他解释说已经订好了麦当劳，但他竟然要求我把麦当劳打包，带到卖炸鸡的餐厅去。我实在没辙，只好答应了他。

当拉开餐厅的玻璃门时，我看见青鸟君已经领好了餐，坐在店里最深处的座位上。我拿着麦当劳的牛皮纸袋，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3

“我决不会买纯电动车。”

我把一个鸡块扔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

“纯电动车根本不能被算作汽车。”

“那你觉得什么是汽车？”青鸟君有点不耐烦地问。

“拥有水平对置Boxer发动机、全时四驱系统、拉力蓝车身和金色轮毂的STI版本斯巴鲁！”

我发现青鸟君似乎心里有事。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一直都是这样闷闷不乐地坐着，面前的炸鸡饭一点都没动。

“青鸟君，有什么话直说。我等会儿吃完了可就回教研室了喔。”我端起装有可乐的纸杯。

“今天在教研室发生的那些事，”青鸟君顿了顿，“我到现在都还没能消化得了。”

“要我帮你捋捋？”

“还请您帮我好好捋一捋。”

青鸟君摊开双手放在桌上。

4

“第一件事，是团队今年准备投稿到ISSCC的工作，雷迅老师带我们去一楼门厅看的那个相控阵发射机的测试系统。”

“我记得他当时布置给你的任务，是让你去研究一下相控阵发射机和你要做的28GHz功率分配器的关系吗？”我问。

“对，他要我回去做个幻灯片，下周讲给他听。”

“你有拍照吗？”

“喏，这里。”

青鸟君取出手机，调出照片，放在桌子中间。

“其实我也只知道些皮毛，说错了可不负责喔。”

说罢我喝了一口可乐。

“测试系统分为两部分，发射端和接收端。这个工作的内容是设计了一个新型相控阵发射机芯片，所以主要部分肯定是中间桌子上的发射端。”

青鸟君点点头：“这个我大概清楚，电子设计竞赛我做的是通信组，培训的时候教过收发机的原理。”

“从照片上你肯定看不清楚待测试的相控阵发射机芯片在哪里，不过放大之后你应该能发现这里有一块白色的印刷电路板，芯片就嵌在这块测试板上。测试板左边，用同轴线连接在一起的体积较大的仪器是信号发生器，负责提供射频输入信号。给测试板供电的是一个可控电源，另外一个FPGA通过排线连接到测试板，提供控制信号。测试板靠近桌子边缘的一侧上安装有四个贴片天线，信号从这里被发射出去。为了防止信号串扰，这些东西都被放在了一张蓝色的吸波垫上。

“接收端是远处那个底部带有滑轮的活动桌。电磁波信号被接收天线接收后，通过那个蓝色的大盒子，也就是频谱仪进行分析和存储。地面上在以发射端为中心，半径大约为三米的圆上摆着的写有从‘负45度’到‘正45度’的标牌，是方便把移动接收端移到指定方位进行测试用的标记。

“功率分配器是相控阵系统里面的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它的用途是将一路信号分成两路或者多路，应该处在相控阵系统的前端。比如这个测试的发射机，它的射频输入信号只有一路，但是输出信号有四路，所以我猜发射机的前端多半有一个一分四的功率分配器。不过有的时候在分配信号功率的同时，也需要改变它们的相位，这个你最好查一下相关的论文了。

“雷迅老师让你去了解这个，应该是想让你熟悉功率分配器的应用场景。抛开应用场景设计器件，做出的结果只会是空中楼阁。我做的无源带通滤波器，是一类用在接收系统前端，筛选特定频段信号的微波器件。暑假的时候，雷迅老师也让我专门做过类似的调查哩。”

青鸟君双手合十：“感谢你，大概懂了。”

“最后还要提醒你一下，照片别发给别人，用完了之后一定要删掉。很多团队都想偷我们的工作。”

“没这么严重吧。”

“类似的事情以前是发生过的，要不然雷迅老师也不会反复强调保密了。”

我正言道。

“第二件事，是你指出宋学长TMTT论文里面的问题。”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当时已经临近中午了。本来，雷迅老师想带青鸟君、我和宋学长一起去学校外面吃烤鸭，然而临走前，雷迅老师问了我一句，在仿真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我如实说了我在复现宋学长设计的滤波器时，发现他的TMTT论文里面，版图给出的数据有误——两条平行的边长度值被不小心标反了，导致长边的值比短边还小。

听到我这番话，雷迅老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直接冲出活动室，大吼：“宋学长，爬过来！”

宋学长连忙戴上眼镜，从工位一路小跑，来到雷迅老师面前。

“你看你的文章，为什么又标错数据了？！上次MWCL你少打了个百分号，没长记性吗？”雷迅老师大声训斥道，“这次幸好是学弟发现的。你知道每天多少人盯着我们的文章，就想找我们的问题？！”

雷迅老师又冲到教研室外，把展板上印有宋学长TMTT文章的打印纸一把撕下，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团队的五个要求是什么？”雷迅老师指着宋学长的鼻子问。

“诚信、团队...”

宋学长低下了头。似乎太过紧张，一时语塞。

看到这里，雷迅老师更是火冒三丈，拳头狠狠地砸向墙壁。

“诚信、团队、责任、创新、精益求精！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宋学长小声答道。

“愣着干嘛？还想吃烤鸭吗？赶快去写更正通知！下午交给我！”

雷迅老师似乎还在气头上。

“宋学长，我希望你记住，你到现在的成就都是团队给你的！SIDGS是你想出来的吗？你的IMS、TMTT是你自己写的吗？团队，博士生们帮了你多少？你这样对得起团队吗？”

直到一点钟，雷迅老师才消了气。

青鸟君用筷子把仔细地鸡排撕成细长的小条，等整个鸡排都被肢解完成后，再一块接着一块送入嘴里。

“你当时是不是太神经大条了点？”

“现在想来，确实有些不合适。不过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雷迅老师会发这么大火。”

“你们以前开会也这样吗？”

“平时有啥问题雷迅老师都会直接说出来，这个就是我们团队的风格。不过骂人到是我遇到的头一次。”

我边吃薯条边讲。

“不过后面雷迅老师讲的明显就是气话啦，你别放在心上。我猜TMTT的问题只是导火索，雷迅老师这么生气的主要原因应该是前段时间，宋学长画芯片版图的时候犯了个致命错误。幸好代工厂在加工确认的时候发现了，不然几十万的经费就全打水漂了。吃披萨的时候雷迅老师不也说了吗，他就是恨铁不成钢。像我，想被骂还没资格呢。”

“后来雷迅老师让你把打包的披萨给宋学长，你给他了吗？”青鸟君问。

“我放他工位上了，他当时在睡午觉。”

“喏，只是作为朋友善意地提醒你一下，说话前先用脑子想一想后果，不要口无遮拦。”青鸟君说，“不然早晚会出事，这点你别学雷迅老师。”

我把装在麦当劳牛皮纸袋底部没有用完的纸巾拿出，又把团成小团的汉堡包装纸、压扁的鸡块硬纸盒和装可乐的纸杯塞了进去。青鸟君已经吃完了鸡排，搭配的米饭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口，黄瓜则是一点没吃。青鸟君忌口很多，黄瓜、丝瓜、苦瓜、茄子、西葫芦、羊肉都位列其中。

“最后一件事，雷迅老师让我们两个冲击明年的IMS，这个你怎么看？”

“投稿时间截止今年十二月六号。”我答非所问。

“只剩三个月了，怎么可能赶得上。”青鸟君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在宋学长之前，也没人相信本科二年级学生能够登上IMS。小心谨慎是好习惯，但做科研的人更要胆大心细。一切皆有可能好吧。”

“所以你打算全力以赴？”

“是的。”

“但是这学期这么多专业课怎么办？”

“投完了论文，考试周再学呗。考高分难，但是考过还是很容易的。”

“你这未免也太胡来了吧。”

5

曾经有位老师告诉我，做科研就像掉进了泥坑，你只有不停地挣扎才能逃出去。

可我更觉得做科研像是Free Solo（没有预设路线的无保护徒手攀岩），你必须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在翻越越了一个又一个山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欣喜到失望的轮回后，你才能到达梦寐以求的山顶，才能看见山后面的美景。

这个道理，大概是我在第一次设计滤波器的三个月时间里，渐渐悟出来的。

按照宋学长的说法，由于SIDGS传输线模型不成熟，与其建立理论模型进行计算，还不如直接用仿真软件调试。简而言之，目前SIDGS滤波器最行之有效的设计方法，就是用仿真软件一点点试。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发现把槽线变窄，可以显著增强带宽。然而后来宋学长告诉我，这不符合加工要求。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我设计了一个由两个开口线SIDGS谐振器组成的滤波器，但通带太窄。九月末到十月初的三周，我按照宋学长的建议加入了另外两个谐振器。经过一定的调整，滤波器的相对带宽达到了15%，但阻带并不理想，在大约35GHz的地方有一个谐振峰。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又花费了三周，最后通过在馈线上加入一个U形槽，成功抑制了这个带外谐波。滤波器的阻带范围达到了70GHz。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

为了能够进行实际测试，需要在滤波器的版图上预留安装微带线至同轴线转接头的安装孔位。然而由于28GHz滤波器的版图面积很小，添加孔位后版图面积会扩大至少两倍。虽然从理论上讲，延长馈线不会影响滤波器性能，但扩大后滤波器仿真结果遭到了严重的损坏。加之雷迅老师在检查我的工作时，发现我没有添加粘合层，衬底结构需要重新调整。以上问题堆积的结果就是，设计需要重新调整优化。然而祸不单行，此时我还遇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由于版图面积过大，电脑执行IE3D仿真已经非常吃力，完整运行一组短则一个小时，有时需要整整两个小时。

“任何问题都有解决办法。”这是那段时间我在心中反复默念，为自己打气的话。

教研室里的电脑是五年前的型号，装配的是志强E3四核心四线程处理器。我在网上买了一部当时最新的，装配有十一代i7八核心十六线程处理器的微型电脑，仿真速度提高了至少两倍。

我尝试了多种馈线方案，最后选定了CPWG方案。这种馈线可以稳定地传输高频信号，且电磁辐射泄漏低。然而CPWG馈线需要添加很多通孔，IE3D作为一款准三维仿真软件，添加通孔也会显著增加仿真时间。

最后的仿真调试最令人恼火。这时设计已经基本定型，需要经过一组又一组接近一个小时的漫长仿真对槽宽和线长进行精细化的调整，以让滤波器通带达成最好的效果。那时我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等待仿真结束，查看仿真结果，调整版图中的物理长度，然后开始下一组仿真。仿真运行的时间里实际上是极其无聊的，但想要学习或者写作业却也有一定难度——只要看见仿真一点一点缓慢地运行，曲线一点点在S参数图上显现，心思就很难集中在别处。我只好做一些不太动脑的娱乐活动，比如，看音乐剧。在《Hamilton》和《Dear Evan Hasen》的歌声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为了尽可能扩展仿真时间，我在主机上安装了远程控制软件，这样在白天上课的时候我也能控制仿真。我一般下午四点下课后去便利店买好速食便当，然后直接去到教研室，在工位上工作到晚上十点四十分。等到实验室楼的保安来赶我走时，会再跑上一组仿真。回到寝室后，抓紧在熄灯前的时间里洗澡洗衣。熄灯时，仿真基本上已经结束，用笔记本电脑查看，最后再跑上一组仿真。我大概一点钟睡觉，在睡前能看到结果，不过这个时候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不适合再进行调试了。

国庆节前，教研室进行了一次聚餐，所有成员都有参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简老师。不过即使后来过去了两个月，我关于简老师的记忆也一直都十分寥寥——原因大概是简老师平时总待在办公室里深居简出，她和雷迅老师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

那几个月里，新冠疫情还算稳定，学校虽然会时不时封锁一到两周，但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我只有想吃麦当劳的时候才需要出校，只是核酸检测确实会浪费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每次遇到封校青鸟君都会抱怨好一阵子，因为这样他就没办法坐车去市区里的电玩城玩《舞萌》了。他完全没把IMS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来一会儿教研室。

6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周末傍晚，我和青鸟君面对面地坐在一家类似于“萨莉亚”的意大利餐厅里。餐厅在学校旁商场的三楼，我们所在的是整个餐厅唯一一张靠窗的座位。透过桌子旁的大扇落地窗，可以看见学校西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过街天桥上叫卖水果的小贩和“叮叮叮”驶过的电车。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月亮刚刚升起，天空呈现出澄澈的瓦蓝色。

“我三周前做的FDR（最终设计报告）。老实说，报告很粗糙，不过可能雷迅老师看在我是个新人，而且时间紧，没有说什么。开完会后，宋学长说，要是研究生做成这样肯定是会挨骂的。不过从当时的仿真结果看来，我做的这个滤波器性能不错，而且结构上也有一些创新。”

青鸟君用手机扫了扫桌子边缘的二维码。

“你要是请客我就不客气了。”

“随便点，只要你能吃得下。”

我端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柠檬水。

“和加工厂沟通大概花了一周，加工又花了一周。测试是在上周三做的。”

“测试过程顺利吗？”青鸟君问。

“那天下午大约六点钟，舒博士拿着个快递纸盒子到工位找到我，说印刷电路板已经加工好了，让我赶紧跟他去做测试。我问舒博士，能不能等吃了晚饭再测，他说要不了几分钟，就拉着我去了一楼的实验室。我们先在更衣室换上了连体隔离服，戴上手套和口罩，然后经过风淋室，最后进到了超净间。超净间里是恒温恒湿的环境，湿度要比外面低很多，但温度在二十度以上，所以不用穿羽绒服。

“测试流程不算复杂。舒博士先打开了矢量网络分析仪，用配套的元件做了校准，紧接着又从柜子里取出了两根高频专用同轴线，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上面。这种同轴线很粗，需要用一个特质的扳手才能拧紧端口的连接栓。与此同时，我打开快递纸盒，用剪刀剪开真空袋，取出了里面的印刷电路板。这些印刷电路板就是我设计的滤波器。接下来是给滤波器安装转接头，再连上同轴线。由于我之前在电脑上预演过，所以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测试很快，矢量网络分析仪自带的屏幕上会实时显示测试结果的S参数图像。”

这类意大利餐厅除了价格便宜外，上菜速度也十分迅速。我们连餐前面包都还没吃完，奶油浓汤、蔬菜沙拉、肉酱意面和焗蜗牛就已经摆满了桌子。

7

“所以测试成功了吗？”

“没。”

“没？”

“没就是没。测试失败了。”

青鸟君脸上满是错愕的神情：“测试出问题了吗？”

“实际上在FDR到测试前的大概两周时间里，开始分析原理的时候，我就依稀预感到测试可能失败。首先是滤波器的通带内极点数量对不上。我设计的滤波器有四个谐振器，理论上应该有四极点，但仿真结果里面只有三个。其次，谐振器的谐振频率也有问题。在单独测试的时候，谐振频率离28GHz差了很远，根本不在通带内。理论解释不通，不可能写得出论文。”

我一边端详着青鸟君身后墙壁上的水晶灯，一边解释道。

“其实吧，测试失败了反而对我来讲是种解脱。”

“看你讲得这么轻松，我刚开始还真以为你测试成功了呢。”青鸟君长舒一口气。

前菜已经一扫而空，穿着黑色马甲的服务员将桌上的空盘撤去，接着两大盘还冒着热气的牛排和披萨被端了上来。

“‘失败乃成功之母嘛’。我第二天跟雷迅老师汇报前，也以为他会骂我一顿，毕竟投板加工就花了六千多块钱。”

我叉起一块牛排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没想到雷迅老师只是问了我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一直都很平静，说发现问题是好事。最后他还跟我讲了一个舒博士以前的故事。就是当年舒博士在念博士二年级的时候，也有一次流片失败了，晚上哭着鼻子在学校里面到处乱逛，不敢回教研室。雷迅老师和另外一个博士生开着车去把他找了回来。”

“你仿真的结果不是挺好的吗。你后来找到原因了吗？”青鸟君问。

“失败的原因就是在仿真上。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IE3D仿真设置有问题，再加上高频仿真，实在有点超出IE3D的能力范围了。我后来学习了ADS的用法，ADS的仿真结果就跟测试结果差不多。以后要用多种仿真软件相互验证，这是个教训。我也准备在寒假的时候再学会使用HFSS。另一方面是我微波理论有些薄弱，导致在设计的时候过于依赖仿真软件了，就算仿真出错了也发现不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太懂。”青鸟君笑了笑，“就是提醒你一下，还有两周就是考试周了。”

“现在想来，从九月初刚刚开始设计，到测试失败，就像做了一场梦，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记忆。”

这是我的喃喃自语。

8

直到期末考试周结束，我没有再去过教研室。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认真补学落下的课程和准备期末考试。

二年级的寒假，我除了春节外，其余时间也都待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去了教研室。除去重新学习微波理论，我用ADS和HFSS重新仿真，设计了新一版的28GH带通滤波器，但是雷迅老师说创新性不足，没让我投板加工。后来我把这个工作改写成了一个专利。

教研室里发生的事情，值得记述的有两件。

第一件事是在一月中旬，雷迅老师邀请全教研室的同学吃了一次烤全羊。原因大概是为了庆祝舒博士成功留校，晋升特聘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雷迅老师和我们二十多个同学，在一个蒙古包样式的帐篷里围坐在两张大圆桌旁。两只烤全羊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就风卷残云般的只剩下了骨头。席间可能是喝了点酒，说起今年ISSCC投出的文章全被毙掉，雷迅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大骂评审委员会黑箱操作。不过他又随即公布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我们团队获评了学校年度优秀研学团队；二是我们团队在最近一年内命中了七篇JSSC，创下历史记录，春节后就会在学校首页新闻报道。

第二件事是在一月末，教研室又流了一次片。在那疯狂的一周里，教研室一直保持着灯火通明的状态。几乎每一个电脑屏幕上都是芯片的版图，会议室成了吃外卖的地方，活动室里则几乎天天都在开会讨论设计。每天中午，雷迅老师会抱着几瓶红牛在教研室里走几圈，递给睡眼惺忪的研究生们。听说这是一个合作的项目，还有别的学校的课题组参与。

青鸟君寒假初说感染流感，回家休养，没想到整个寒假都没来教研室。雷迅老师安排新加入团队的双木君坐在他的工位上。双木君比我高一级，也是从科协被挖来的。向大家介绍双木君时，雷迅老师称他是“疯狂的科学家”。

这一点我完全认同。双木君在电子设计竞赛拿过大奖，留着胡子，有点不修边幅，不过我们两个似乎很聊得来，在军事和游戏方面都很有共同语言。我们常常在晚上十点离开教研室后在学校里晃悠一大圈，谈天说地很久，不止是科研里的内容。他寒假一直睡在科协的实验室里，我去参观过一次，混乱程度堪比叙利亚，很符合我对科协的刻板印象。

寒假里的夜晚，一个人躺在寝室的床上时，我也曾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去攀爬科研这座山峰。

第一点肯定是出于自尊心。在我心里，考试和科研代表着大学的两条道路，既然在考试上我已经主动投降，那就只能用科研来证明自己了。

第二点可能是性格使然。上小学的时候不知是谁送了我一本《史蒂夫·乔布斯传》，当时不爱看书的我竟只花了一周就读完了整本书，之后便开始疯狂地迷恋起了乔布斯，每天把“人生来就是为了改变世界”挂在嘴边上。上大学后，我一直认为做科研就是改变世界的一种方式。能把人类科技的边界往前推进哪怕一点，何尝不是科学家们为之奋斗并引以为豪的事业呢？另外，现在看来，我天生反骨的性格可能也是从乔布斯那里学来的。

第三点大概是源于对雷迅老师的崇拜。在雷迅老师身上，我能看见自己。我时常想，我虽然处在一个很强的团队，但是在做出成果之前，我还并没有被这个团队完全接纳，不是这个团队合格的一员。“好的团队教做事，差的团队教做人。”雷迅老师常讲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