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巫师3:狂猎》这款游戏我很早就买了完全版,在XBOX里静静地躺了两年后,我终于玩到了最后一关:
穿越世界的大门已经在精灵塔处打开,一束亮光冲破塔顶直插云霄,与此同时,白霜也开始降临在了史凯利格群岛上。山林震动,火球从天而降,异世界的怪兽纷纷从时空裂缝产生的传送门中涌出,天地间一副末日的景象。
叶奈法用尽全力施展法术,在精灵塔的魔法屏障上打开了一个洞口。“杰洛特,去把我们的希里带回来吧。”她喊道。
杰洛特从洞口钻了进去,他手持钢剑来到塔下——精灵法师阿瓦拉克果然在这里。
“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废话。拔出你的武器,我们做个了断。”杰洛特双手执剑对阿瓦拉克说道。
“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不过是在帮助希里。”阿瓦拉克却丢掉了手中的剑。
“你觉得我会再相信你吗?”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
只见希里从近旁的石柱后走出。
“是我请他把塔打开的,因为我要进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狂猎已经被打败了啊。”杰洛特把剑插回了剑鞘,他不解地问。
“但是白霜没有。预言是真的,我去过很多被白霜毁灭的世界,我知道我们的世界即将面临什么。”希里望着魔法屏障外即将被白霜吞没的世界,平静地说道,“只有长者之血可以阻止白霜。只有我可以阻止它。”
“一定有其它办法吧,我们走吧。”杰洛特祈求道。
“笨蛋,你怎么拯救得了世界呢?你不过只是个猎魔人而已。”
希里转过身来,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我的命运,与你无关。你一定要让我自己做个了结。”
杰洛特欲言又止,他想伸手挽留,可希里已经走到了精灵塔底的穿越之门前。
“我很抱歉。”
希里最后看了一眼杰洛特和这个濒死的世界,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威伦,北泰莫利亚,一周后...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昏黄的颜色,杰洛特寻着踪迹来到沼泽深处。
“出来。”杰洛特朝着老巫妪栖身的木屋喊道。
“预言不会说错。你的女儿希里已经死了,变成了小小的尸体,冻僵在寒冷的野地里。”
面目狰狞的织婆挥动着只剩白骨的手,走出了木屋。沼泽里的怪物纷纷集结在她身旁。
“你在害怕。噢,恐惧的滋味。”
“不,我已经没有感情了。”杰洛特答道。
不费吹灰之力,杰洛特就用银剑把织婆和怪物们砍成了肉泥。了结这一切后,他走进木屋,把里面的瓶瓶罐罐全部砸得粉碎。最终,在一个木盒子里,杰洛特找到了曾经被织婆抢走的,属于希里的猎魔人徽章。
杰洛特将希里的徽章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瘫坐在地上,悲痛的情感已经击垮了他。
然而屋外,更多的怪兽正在袭来。
游戏终。
2
“嗯,其实《巫师3:狂猎》这个游戏里面,希里的结局一共有三个。”青鸟君在电话里向我解释道,“取决于你在游戏里的选择。”
“你玩到的是哪个结局?”
“在阻止了白霜后,希里成功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和杰洛特再次相聚,最终成了一个自由的猎魔人。”
“所以我到底是选了哪些不该选的选项?”我有些失落。
“和希里结局相关的选择有五个。第一个选择在凯尔莫罕大战后,希里对维瑟米尔大伯的牺牲感到悲痛的时候,你选择的是和她打雪仗还是喝酒?”青鸟君问。
“喝闷酒。”
“第二个,你带希里去见恩希尔皇帝了吗?”
“去了,没有接受赏金。”
“第三个,杀死伊斯瑞思复仇后,女术士们要求和希里谈话,你选的是信任她,让她自己去吗?”
“我选的是和她一起去。”
“第四个,在史凯利格群岛,你有陪希里去安葬帮助过她的史凯裘吗?”
“去了。”
“最后一个,在阿瓦拉克的实验室里,希里得知自己命运的真相后很生气,你选的是和希里一起发泄,还是阻止她打砸实验室?”
“阻止她。”
“所以结论就很明晰了。”青鸟君笑着说道,“你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只不过犯了一些亚洲家长们经常会犯的错误。”
“什么错误?”
“当你的女儿说她能行时,就放手让她去做。当你的女儿伤心时,就做一些能让她高兴的事,别再讲难过的话。对你的女儿说,人生不是比赛,没有输和赢的区别,唯有保持正直、善良、健康和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青鸟君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只有这样,希里才会回到你的身边。”
3
论坛的热度没有持续太久。警局最终做出了行政拘留决定,学校则只做出了口头警告处分。在学校的威胁下,校外互联网上的声讨计划没有实际执行。
4
我离开团队后,五位保送的研究生和准研究生也随即集体更换了导师。最后一次去国家重点实验室楼是取走工位上的物件。我把它们塞进两个整理箱,搬去了电子科技博物馆。
我自大一上学期就开始在电子科技博物馆做学生志愿者,没有课的时候也经常会到这里帮忙。虽然名叫“博物馆”,但其实只是一处拥有八个单元,陈列了一些电子电子科技相关物件的,从废弃的会议中心改造而来的展厅。博物馆地处学校西北角一个的僻静处。这里春天有桃花盛开,夏天有石榴树结满红彤彤的果实,秋天大片的银杏树就连接成了金黄色的云,冬天水杉红色的针状树叶会在碎石子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
博物馆旁还有一个面积不大的人工湖,里面饲养了三五只通体黑色的天鹅。黑天鹅春天产卵夏天孵化,每年秋天就能看见看见一群毛茸茸的小天鹅在湖面上调皮地嬉戏了。黑天鹅的食物似乎是学校食堂多余的菜叶,不过也时常能看见它们把头埋进水里,用红色的喙啃食着湖底的水草。学校为了不让天鹅逃走,在它们还是小天鹅时就剪去了翼尖的羽毛,在背部植入了定位芯片。
大一下学期,博物馆的老师请来施工队,将展馆外侧的连廊封闭,装修出了一个多功能教室大小的新房间。后来博物馆又陆续购买了一些电脑和3D打印机,这个房间成为了我们的实验室。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把这里做为了我的大本营,看书、看电影、写作业都在这里。实验室最吸引我的倒不是其中的设备,而是那一整扇的落地窗——在工作时,窗外树林和湖泊的美景也能尽收眼底。被环抱在美景中,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时隔一年半,在这个春意盎然的三月,我又回到了这里。
5
大三下学期在忙碌中转瞬即逝。
五月初,在简老师入职了外省的公立大学,担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后,我去拜访了她。那时简老师刚刚建立了新的研究团队,一边忙科研,一边还要照顾孩子,不过她觉得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聊了很久,我感谢了简老师当时的勇敢,简老师则说,她唯一挂念的,是自己曾经的学生舒博士和杨博士——听说他们后来都去看了心理医生,哭得稀里哗啦的,他们都是科研的天才,本不该这样。临别前,简老师说,“Let it be”,是甲壳虫乐队最后一首歌曲的名字。
五月末,教研室的同学再度聚首,大家又去吃了一次烤全羊。
“没有把实情告诉父母,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我边啃羊腿边对青鸟君说道。
“所以你后来跟他们说了吗?”青鸟君慢条斯理地吃着附赠的烤鸡。
“他们从别的地方打听到了这件事,最后骂了我一顿。”我答道。
叮——叮——叮,一个博士生学长站了起来,用勺子敲了敲手中的玻璃杯。
“朋友们,麻烦大家停一下手里的工作。我们的之中的三位马上就要去远渡重洋,去美国圣迭戈参加IMS了,让我们敬他们三位一杯好吗?”
“幻灯片做好了吗?讲稿写好了吗?可别丢脸喔。”双木君插科打诨道。
“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我笑着回答。
“豆奶,豆奶在哪里?”——“可乐要吗?”一阵混乱后,在场的同学们总算把杯子里都加满了饮料。
“祝顺利!”大家一同举杯,齐声说道。
6
当大地倾斜,像插着翅膀的蓝鲸,空中客车A380带着我们横跨太平洋,降落在了洛杉矶国际机场。入境,提取行李,走出机场,加州的艳阳扑面而来。我们先在机场旁的酒店住下,十四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带来的困倦让我们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第一节:天使之城不是 La La Land
“要去洛杉矶的市区里逛逛吗?”吃早饭的时候,我边喝橙汁边问同行的同学。
“今天不去圣迭戈?”他问。
“你以前来过洛杉矶吗?”
他摇摇头。
“IMS注册后天才开始,”我说,“你就不好奇天使之城是什么样的吗?”
“那你得先满足我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想去打一次枪。”
吃完早餐,我们回到房间把背包里的累赘全部取出,又换上了轻便的运动鞋。
我们跟着导航去了埃尔塞贡多地区的靶场,一个身形极为肥胖的工作人员在检查了护照后,递给了我们一支手枪和一把步枪。
“最后提醒一下你们两个,别看这个.22子弹不比胶囊药丸大多少,但是威力足够要了人的命。”
封闭式靶场里噪声非常大,需要戴着加厚型耳罩才不会被枪声震聋耳朵。即使操作相近,真实枪械击发时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是任何仿真玩具都无法模拟的。我们交替着打完了一盒50发子弹。
“下一步去哪里呢?”走出靶场,同伴还在回味着射击时的情形。
“圣莫妮卡海滩。”
来到车站,我们发现今天洛杉矶的公共交通系统竟然免费开放。
时值周末,圣莫妮卡海滩人山人海,跳舞和演奏乐器者众。在码头栈桥的入口,一个黑人趁机往同伴的手里塞了一张小卡片,然后索要20美元小费。同伴无助地看着我,我连忙说没有现金,然而那黑人似乎仍不放弃,不停地重复着“拿了东西就要给小费”。见我们还没有给钱的意思,他才最终作罢。
午餐吃的是圣莫妮卡码头赛百味卖的三明治。稍做休整后,我们坐上了前往市区的地铁。
走出迪士尼剧场站,洛杉矶金融中心雄伟的摩天大楼便映入眼帘。抬头望去,联邦银行大楼、美国银行大楼遮天蔽日,使得行人活像井底之蛙。然而与此同时,我们的脚下,却是开裂的街道,强烈的反差感油然而生。
再往前走,在一栋大厦脚底的广场旁,出现了一座格格不入的火车站——这就是世界上最短的铁路“天使飞行”的终点站。复古装扮的橙黄色车厢装满乘客缓缓地爬上陡坡,又缓缓驶下。建成于1901年,在过去的一百年内纵使周围的建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除了重新修缮外没有任何改变。在一众水泥建筑中穿梭的它更像是从百年前穿越而来的使者。
大约五点,我们来到了星光大道。
“看,是夏奇拉。”
我低着头努力找寻金色五角星上熟悉的名字,同行的同学却对街边小贩售卖的劣质奥斯卡奖杯复制品产生了兴趣。路过中国剧院,我们在一处购物广场远远地望见了“HOLLYWOOD”的标志。
日光逐渐暗淡,该踏上回程了。我们乘地铁到联合车站,最终坐上了前往机场的巴士。
“是你想象中的天使之城吗?”巴士上,同学问我。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洛杉矶的美景,然而脑海里跳出的都是充满大麻味的地铁,布满垃圾的街道和成群的流浪者。
“洛杉矶的傍晚的天分明不是紫色的。”
我望向巴士窗外。
“《La La Land》都是骗人的。”
第二节:去圣迭戈
我们本打算坐火车去圣迭戈,但奈何美铁全线停运,只得大出血,在Uber上找了一辆网约车。
来接我们的是一辆黑色的斯巴鲁Ascent,标准的美式全尺寸SUV,最多可以乘坐八名乘客——不过为了放置我们的行李箱,最后一排座椅被放倒了。爬上车,坐在副驾,视野豁然开朗。沿着405号公路一路向南,我们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才走出绵延的市区。在尔湾,405号公路并入沿海而建的5号公路,金色的沙滩和深蓝色的太平洋真切地出现在了我们的右侧。
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墨西哥大叔,在之前的时间里,他一直沉默不语。当驶上5号公路后,他却突然用不太流利的英语问起我来。
“虽然不如1号公路,但景色也不赖吧?”
“下次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去1号公路走一遭。”我答道。
“不过我更喜欢5号公路。沿着这条公路你可以从圣迭戈一路开到西雅图,西海岸从南到北的美景都可以在这条公路上看到。我曾经开着一辆三手普锐斯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一个人走完了这条路。”
大叔得意地说。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圣迭戈了,你们是去度假吗?”
“参加学术会议,关于微波的。”
“原来你们都是科学家啊!”大叔惊讶地张大了嘴。
“只是学生而已。”我笑了笑。
“那就是未来的科学家嘛。”
“以后当不当科学家,还真说不清楚。”
“什么,你竟然不想做科学家?我小时候可做梦都想做科学家呢,只是我自己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特别是数学太差,所以才只好作罢。”大叔有些惋惜地说道,“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现在的梦想是去爱尔兰,在农场里当一个农民。再买一辆2005款斯巴鲁WRX STI,没事的时候载着朋友沿着大西洋公路一路从柯克开到高威。”我回答道。
“为什么是爱尔兰?”
“可能是因为《风吹麦浪》,也可能是因为Ed Sheeran吧。”
“那来一首《Galway Girl》如何?”
大叔让语音助手调出音乐,车厢被Ed Sheeran的歌声填满。
第三节:海边的小屋
这里为什么会有一间海滨小屋?
我们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倒金字塔形的图书馆出发,沿着蜿蜒的山路下到了拉霍亚的海岸,在一条石子小道的尽头,一片如屏风般的灌木林的另一面发现了这座小屋。
小屋具有由白色砖块砌成的外墙和浅蓝色的斜坡式屋顶,屋檐上挂有一串印有海豹图案的风铃,随着海风发出窸窣的铃声。小屋侧面的墙壁上开有茶色玻璃和黑色大理石窗框构成的窗户,朝向太平洋的一面则是一个卵石累成的阳台。它修建在水泥防波堤边缘的空地上,旁边有一条木质的楼梯可以下到防波堤底部的沙滩。站在防波堤顶部的边缘,可以看见海岸不远处的一坐深入大海的栈桥。栈桥尽头,由几根立柱支撑的平台上,停着一辆皮卡车,一个垂钓者正坐在后斗里整理着鱼竿。
从铭牌上可知,小屋是大学海洋学院的一处观测站,而小屋的主人——教授Eric Lee此时似乎正跟随萨莉号科考船游弋在南太平洋深处——他在小屋背面,紧锁的玻璃门上留下了一张手写的字条。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小屋内的景象。小屋内部的陈设并不复杂,黑色地毯、白色墙壁、没有灯罩的吊灯,两排置物架上堆满了颜色各异的岩石样本。面向大海的窗户前放置着一张工作台,工作台上除了立式放大镜,就是一台旧款的27英寸苹果电脑了。
小屋后的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想来Lee教授在离开前一定有嘱托别人帮忙打理。草坪旁灌木丛深处掩映的小小铁皮工具间内果然躺着割草机和大剪刀,不过更惹人注意的,是两块画满涂鸦花纹的冲浪板。
南太平洋深处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我曾经从地理科普读本上知道,“尼莫”点就在南太平洋,那里方圆2300万平方公里内全是海洋,距离最近的陆地都超过2700公里,是大洋里距离陆地最远的地方,真正的“天涯海角”。Lee教授在“尼莫”点吗?也许他现在就是地球上最孤独的人呢。萨莉号航行的地方是风和日丽还是波涛汹涌?他知道自己万里之外的秘密花园里来了一群外国的访客吗?
“喂——”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同伴已经赤着脚站在了沙滩上,他边挥舞拿着鞋子的手边冲我喊:“快过来!”
海浪懒懒地拍打着海滩,溅起白色的浮沫,看来是时候离开这座海边的小屋了。
第四节:登场序曲
“糟糕。”
当我抱着笔记本电脑一路小跑,距离会场所在的会展中心仅有一条马路之隔时,圣迭戈阴沉的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还没等我踏上斑马线,信号灯就变为了红色,并且道闸的栏杆放下,预示着电车即将经过。我至少还要在这里等上三分钟。
此时我正穿着羊绒的西装,淋成落汤鸡的模样上台发表就太不像话了。我焦急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避雨的地方。
“只有去那里了。”
圣迭戈各地经常能看见耶和华见证人会的信徒,他们一般西装革履,有些是夫妇,还有些是父子,身旁的一个小推车上放着“生命的奥秘”之类的传教小册子。尽管他们不会主动向路人搭讪,但我实在无法认同证人会的教义,所以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
起初我以为他(一个越南人长相的精瘦老先生)也是证人会的信徒——接连好几天,前往会场的时候,都能看见他扶着小推车的提把,站在马路旁的小广场边上。不过不同于常见的证人会信徒,他的小推车上并没有宣传的小册子。后来的一天,我发现他正戴着听诊器为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看病,末了还从小车里拿出了一些药片。我壮着胆子靠近,才发现小车上贴有一张牌子,上面写着“义诊”。
今天他还是如期站在那里,小车上撑着一把雨伞。
“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的英语十分标准,完全没有口音。
我指了指胸前的IMS通行证:“谢谢,只是躲一会儿雨。”
“来这里多久了?”老先生问我。
“大约一周吧。您来美国一定有些年头了吧?”
“我在这里生活了快五十年了。”
“所以您是1975年来美国的吗?”我问。
“对,那年我刚满10岁。”
说到这里,老先生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出生的那年,那场惨烈的战争正进行到了最为激烈的阶段。虽然当时的西贡,也就是现在的胡志明市,还看不到战火,但是大街上招摇过市的士兵、成群结队从港口开来的装甲车和天上如蝗虫群般掠过天空的军用飞机,都在提醒着我们,战争正在发生。我是家中独子,父母自然宠爱有加。在我咿呀学语的时期,父亲晚上回家经常能带来糖果。等我渐渐长大了一点后知道,父亲在阮文绍政府工作,是一个级别不低的官员。‘我们几乎就要胜利,战争马上就会结束。’他那时常这么说。
“3岁那年的春节晚上,枪声大作,起初我还以为是烟花,蹦蹦跳跳地跑到窗边,但当发现远处的大楼燃起了熊熊烈火后,母亲立马抱起我跑到了家里的地下室里。我们在地下室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父亲满脸是血地回到了家里,之后他再也没在我的面前提过战争的事情。等我上小学的时候,电视和广播里都传来的都是‘和平马上就要到来’的讯息,美国的军队也在陆续撤离,但城市的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并没有消散。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美军撤离后,南越军队节节溃败,二年级结束前,班里大部分同学都跟随父母逃往了国外,在学校最终关闭前,一个年级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母亲曾劝父亲也带着我们一起逃亡国外,但是每次母亲一开口,父亲都咆哮着回绝,说这是‘逃跑主义’,他们吵了很多次。我们一直待到了西贡陷落的前夕。
“1975年4月的最后一周,隆隆的炮火从城郊传来,父亲带着母亲和我离开家,穿过布满铁丝网的壕沟,去了军方的指挥部。父亲安排我和母亲躲进地堡,他则在前往了指挥部中心。然而那时指挥部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溃败的电话不断传来,派出去通信的士兵有去无回,绝望的气息不断蔓延。我和母亲在地堡里躲了三天三夜,那不见光明的七十多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痛苦也是最漫长的记忆。我趴在母亲怀里,竭尽全力不哭出来。再次见到父亲时,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像我们说道:‘国家的总统阮文绍刚刚辞职,外面还有一架美军的直升飞机,你们走吧。’
“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出地堡,阳光异常刺眼。我们从尾门登上直升飞机,此时飞机已经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母亲拣了一处空当让我坐下。发动机轰鸣,扇叶转动,声音震耳欲聋。舱门即将关闭时,母亲却突然凑到我的耳朵边喊道:‘你先走,我会带着你的父亲一起来找你的。’她的发丝拂过我的额头,温热的泪水流淌在我的脸颊上。说罢,母亲冲下了飞机,朝地堡跑去。飞机腾空而起,越飞越高,我不知所措地趴在飞机的舷窗旁,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身影在视野里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下。
“这就是我和父亲、母亲和曾经生长的国家的诀别。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也再也没回过越南。”
“他们最后怎么样了,您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老先生摆了摆手,继续讲道:
“飞机降落在了中途岛号航母上,航母载着我们辗转多地,我最终在圣迭戈登上了陆地。当时已经有很多越南人逃到了美国,为此政府在各地特别修建了难民营,大家管它们叫‘小西贡’。我被安置在了圣迭戈‘小西贡’,一对心肠很好的越南老夫妇收留了我。我在圣迭戈平静的海风中念了小学和中学,战争在心中留下的伤痕也逐渐结痂,愈合。我当然一直都在寻找父母的下落,直到来到美国的第七年,我即将步入大学时,我在一份政府解密的档案里找到了父亲——他后来被北越政府执行了绞刑。
“看到档案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不是因为父亲的死,而是档案上面显示,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几乎每一份美军的轰炸行动简报上都有他的确认签名,甚至在一些挂载了燃烧弹的B52轰炸目标清单和直升机橙剂喷洒范围里,还有他亲手加上的村庄坐标。我不敢相信,那个晚上在家里给我糖果,教导我要善良诚实的人,白天竟亲自指引飞机去把一个又一个无辜同胞的村庄炸成灰烬。我更不敢相信,我的身体里,还流着和这个人一样的血液。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接受这些事实,在大学里无心学习,第一学期没有结束就退了学。先去洛杉矶,在嬉皮士的公社里待了一年,又回圣迭戈,跟着证人会的教徒散发传单。不过这些都没能减轻哪怕一点我的负罪感。”
“您后来当了医生。”
“是的,在我虚度了两年光阴后,在20岁的年纪,我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我终于发觉,只有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尽我的力量让世界变得更好,才能真正完成我的救赎。后来我考取了医学院,毕业后在医院做了医生。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治病救人上,四十年如一日。前几年,我从医院退休,趁还有力气,就每天拉着推车到这里给需要帮助的人免费诊疗。带我来到这里的中途岛号也早就退役,成了一间博物馆,停在旁边的海湾。虽然我无法确认我们的世界是否变好了,但是我相信,至少我努力做过。”
“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老先生笑着问我。
见我神色茫然,他的微笑着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混蛋一样的世界,但不要因此自暴自弃。我花了一生的时间去救赎自己,而你比我更加幸运,我相信你能做到更多。”老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电车驶过,道闸重新开放。离开广场,在前往会场的路上,老先生的话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回响。
最终节:我想活出这样的人生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请大家自由提问。”会议主持人在麦克风里说道。
“请问你做这个工作的动机(motivation)是什么?”
“如幻灯片第二页所述,是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卫星通信需求。”我笑着回答,“当然,我现在还想在这里加一句,也是为了让更多人享受到高质量的通信。”
“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好一点,这是我做这一切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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