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大二下学期实在毫无波澜,春天在碌碌无为间过去。时间的流逝锐不可当,把心中的棱角统统都打磨掉了。

2

“之前交过女朋友吗?”

这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我和青鸟君都背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书包,并排走在学校河畔的木头栈道上。我们刚刚离开宿舍区的人流,准备前往实训中心参加工程实践创新课程。

工程实践创新课程是一门非常无聊的课,内容主要是让同学们相互组成小队,完成一些类似于自动导航头盔、浇花机器人之类的小物件,只要掌握一些单片机编程和印刷电路板设计的皮毛,项目进展就会非常顺利。在这门课中,我照例和青鸟君组成一队,我们在期中前就已经把项目内容——一个基于Arduino的可佩戴式心率计完成了,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直接在项目检查上只写上“项目已完成”五个字。于是,如何应付每节课都要进行的项目检查就成了我们最需要担心的问题。

在这堂马上就要开始的课上,我们的小组第一个做项目汇报。我两天前就把做好的幻灯片发送给了青鸟君,而关于青鸟君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报告内容,我还是有些担心——中午去他寝室取物理作业时,他还在手机上玩《影之诗》。所以在路上,我一直在拷问他关于报告的内容。当他突然问出这句话时,我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

“你从小到大,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青鸟君有些惊讶地反问道。

我点点头:“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呢。”

青鸟君的情史,我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如同村上春树小说里面的男主角,他似乎天生就很有异性缘。

他早在念幼儿园时就开始追求起了女生,小学、初中更是分别交过两个和三个女朋友。高中时期即便被分到了男女比例高达三比一的重点班,也交了两任女友。关于最后一任女友,青鸟君还曾向我详细地讲述过他们结交的传奇经历——那已经是高三下学期,新冠疫情在家上课的时期。其实青鸟君和那个女生先前并没有太多交集,但不知怎么的却突生情愫。青鸟君甚至为那个女生写了一篇约五千字,小说式样的情书。我拜读过,实在不敢相信出自青鸟君之手。大学入学考试结束后,他们填报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学,但奈何青鸟君的学校录取分数大涨,两人最终相隔千里。故事的结局是:大一上学期结束时,他们分手了,之后青鸟君一直没再交过女友。

然而不久前,青鸟君心中的爱情火炬又被点燃了。

“上周四下午,你参加电影鉴赏期末考试的时候,当时我在教研室里写基础科研训练的中期报告。和我们当时的情形一样,雷迅老师带着大一年级英才计划的同学来参观教研室。在那六七个同学间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怪不得你那天晚上神神叨叨的。”

“你知道吗,就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说到这里,青鸟君又手舞足蹈起来。

原来这就是爱情的魔力。不过想想要是换作我,就算遇到十分喜欢的人,也许连直视她的眼睛的勇气都没有吧。

“尽管非常激动,我还是尽量保持克制——要给学弟学妹们留下好印象嘛。不过那天晚上我就去找学弟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听说她马上也要加入我们团队啦。”青鸟君继续讲道。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我问。

“罗其其。”

我很快就见到了那个令青鸟君魂牵梦绕的女生。那是在三天后,团队大师兄杨博士的博士学位答辩会上。

答辩会进行了大约三个小时,杨博士用两百多页幻灯片,详细介绍了他攻读博士期间完成的数字化功率放大器和数字化发射机。答辩非常顺利,评委会最终宣布答辩通过,授予学位。在致谢环节,杨博士讲述了他从偏远小城一路求学至今的经历,当他擎着眼泪说出“谢谢大家”时,会场里的所有老师和同学都站起来为他献上了热烈的掌声。答辩会结束后,雷迅老师也随即宣布了杨博士将要留校任教的消息。

老实说,在我看来,罗其其并没有青鸟君所描述的那种“惊艳”的感觉——她也只是那种染着一头棕发,梳着马尾辫,穿着蓝黑相间的格子衬衫、黑色长裤和匡威帆布鞋,坐在会议室后排的普通女生。

晚上吃过晚饭后,我在教研室外的走廊遇见了她。她靠着墙根席地而坐在地板上,看到我后,马上站起来向我挥手示意。

“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我笑着说,“教研室里没人的时候会把防盗门关上,只有雷迅老师、简老师、舒博士和杨博士有指纹锁钥匙,能够打开,所以经常会出现吃完饭回教研室发现防盗门关着,只能在外面等着的情况。”

“学长,您是研究生吗?”她问。

“我也是英才计划的本科生,只比你大一级。上午答辩会,我就坐你旁边呢,你忘记啦?”

“哦,想起来了。”她摸着后脑勺,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不起学长,没认出您来。”

“雷迅老师找你聊过天了吗?”我问。

“下午刚谈过,”她答道,“学长,能不能向您请教个事,雷迅老师让我投明年的IMS,这个会议学长有参加过吗?”

我接着向她介绍了一些有关IMS的知识、学习微波工程的方法和我去年失败的经历。

“大二命中IMS,宋学长已经向我们证明了是可能的。不过如果真的想要达成这个目标,还有很多很多的困难需要克服,还有很长很长的路需要走。”

我最后这样对她说道。

3

六月初,团队恢复了每周的组会。组会按照研究方向分组召开。

团队一共分为四个组。其中频中组由舒博士带领,主要研究方向是锁相环和压控振荡器;青鸟君所在的接收机组由一个高年级博士生带领,主要研究方向是接收机和低噪声放大器;双木君所在的无源组由一个博士后带领,主要研究方向是无源器件;我所在的发射机组由简老师带领,主要研究方向是发射机和数字化功率放大器。罗其其和另一个叫张司懿的英才一年级女生也被分配到了发射机组。这样,发射机组除了简老师外,还有杨博士、宋学长、两个硕士生、一个三年级本科生、我、罗其其和张司懿两个一年级本科生。

六月末,暑假开始后,IMS正式进入了准备阶段。青鸟君告诉我他暑假要留在教研室里准备IMS,这点我毫不意外。准备IMS的同学包括五个研究生、双木君和另外一个四年级本科生、我和青鸟君、罗其其和张司懿。雷迅老师把准备IMS的同学临时组合成了一个新的小组,每周另外单独召开组会,宋学长被任命为了IMS临时小组的组长。每周二下午组会召开时,十多个人会把活动室塞得满满当当。雷迅老师十分重视这次IMS,在第一次IMS组会上,他就发誓般地说今年一定要破团队的命中数量记录。

“我对你们所有工作的要求只有三个:绝对应用,绝对创新,绝对性能。

“绝对应用是目标。你们雷老师我喃,是在工业界待过的人,对这点最有体会。你们选择题目一定要跟实际需求相契合。为什么我建议你们尽量做高频毫米波?除了因为毫米波频段难度大,做的人少外,更因为毫米波频段毫无疑问是6G乃至未来通讯发展的方向。不要再在低频浪费时间了。千万别像我们国家的有些团队喔,执着地在毫无应用前景的地方生产垃圾。我每次看到他们的文章,在愤怒之余,也真的非常痛心啊。

“绝对创新是手段。怎么做到创新喃,给你们两个建议。第一点喃,不要把视野放在学校、国内,你们的竞争对手就是世界上在做得最好的团队。千万不要自卑,其实我可以告诉你们,全世界微波无源方向最好的团队,不在美国,也不在欧洲,就在这里,此地,电子工程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四楼的小小教研室里。第二点喃,不要读死书。不要被书上和论文上的知识限制了思维,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永远只能当追随者,follower!你们看我办公室的这些柜子里面,全是变形金刚,一本书都没有,为什么喃?因为书本里面该学的知识我在脑子里面早就记得滚瓜烂熟啰,创新的东西,颠覆性的东西,不是从书里面能找到的。

“绝对性能是结果。只要你做到了创新,性能就肯定不会差。IMS每年都会收到很多稿件,滤波器和无源器件板块的竞争都是最激烈的,录取率最多只有百分之十。但为什么我们团队IMS的命中率一直都是百分之八十以上?因为我们都是以远高于接收标准来做工作的。我们团队的工作,拿去和别人比,首先性能就是遥遥领先的,再加上理论创新,就算评委故意刁难,也不可能被毙掉。”

我最终选定了Ku波段带通滤波器作为IMS投稿的题目。

4

暑假的前两周,我设计了一个双层结构的滤波器。运用ADS和HFSS协同设计,工作进展还算顺利,滤波器显示出了宽通带特性。

七月中旬,在外面实习的尧博士回到了教研室。尧博士博士生期间一直都在研究滤波器和微波无源器件,是我们教研室该领域副其实的大拿。像专家会诊般,尧博士给我们每个准备IMS同学的工作都做了详细的诊断。我根据尧博士的建议加入了一个新的双模谐振器,使得滤波器的通带能够覆盖整个Ku波段(即12至18 GHz)。滤波器的阻带非常不理想,这是下一个必须要攻克的问题。

但一连几周,我都没能找到合适的阻带抑制方法。

“在你们十多个人中间喃,我觉得IMS希望最大的,不是研究生,也不是你们这几个高年级的本科生,而是两个大二的女生。在她们两个身上喃,我真的看到了我们团队的未来啊。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微波、射频芯片,越来越意识到其实更适合芯片设计的,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很多时候,我们男性会被理性思维的条条框框拘束,然而女性用感性思维进行思考,就很容易做出颠覆性的创新啊。芯片设计是一个极度要求细致的工作,在这点上女性也远强于男性。女性的加入也能丰富团队的多样性,让团队能从更多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没有女性的团队注定走向衰亡。为什么王正华他们组最近几年什么亮眼的成果都没有?因为他们组里没有女性!为什么我们团队能够连续做出划时代的成果?因为我们团队里有众多优秀的女性!

“AMD的现任CEO就是女性,芯片设计领域里面也有越来越多的优秀女性研究者涌现。女性正在改变芯片设计,我相信芯片行业的未来也属于女性,the great female。你们别看这两个女生现在做的东西还比较粗糙啊,但是我从她们做的东西里面看到了她们的思考,更看到了颠覆性创新的苗头。各位不要再闭门造车了呀,真的要多向她们学习啊。”

工作停滞不前的同时,对于周报里DGS谐振器结构的建模,我,准确地讲是我们,又和雷迅老师产生了分歧。雷迅老师始终坚定地认为DGS结构应该沿金属槽来建模,然而包括尧博士、另一个博士生和我在内的几个同学,都在寻求根据金属线建模的可能性。我参照他们的意见,做了一个幻灯片,本打算在组会结尾和大家一同讨论这个问题。但哪知连幻灯片都还没打开,雷迅老师就直接粗暴地打断了我。

“DGS结构有且只有一种建模方式,就是沿金属槽。不要再在这种弱智问题上浪费时间了。

“你不要跟我犟,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尧博士的话只能听一半,不能全信。你应该多和宋学长交流。你周报里面的建模,说实话,有些好笑。我真的怀疑你有没有搞清楚什么是传输线?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那个拉磨的驴一样,原地打转!你把项目先停一停,好好把微带线、槽线和CPW的定义搞清楚。搞清楚了之后,做一个幻灯片,下周组会的时候讲给大家听。

“还有,最近早上怎么很少看见你喃?做科研能偷懒吗?我前天早上还叫青鸟君他们看了Itoh先生的演讲,你不付出一百倍的努力,能做出成果吗?你现在这个状态,我敢保证,还会像去年一样失败。看看团队里面的两个女生,再看看你,多找找差距在哪里。还有很多研究生没有工位呢,你信不信我把你的位置给他们!”

七月的最后一周,我一边翻阅教材,重新学习传输线理论,一边继续仿真设计。其实解决滤波器阻带的问题,才是我的当务之急。我相信只要滤波器性能足够好,雷迅老师肯定会允许我投板加工,进行实际测试。至于建模,这个写论文的时候再来考虑都不迟。

一周过去,传输线的幻灯片雷迅老师并不满意,打回让我重做。

每天都在疲于奔命地工作,却没有一点进展。就像明明每天都有练习长跑,可成绩一点都没长进。

窒息的感觉。

5

啪——

“中!”

学校新建的集成电路大楼,暑假的时候还没有正式开放。不过双木君找到了一条进入其中的秘密通道。之后的晚上,十点钟离开教研室后,我们就会偷偷潜入进去,在顶楼的教室里随机找一间,用我新买的玩具枪打靶玩。

玩具枪发射的是一种球形的浸水凝胶颗粒,没有任何杀伤力。射击的目标是贴在黑板上的两个纸靶,我端着枪站在教室最后一排,双木君当观测手,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一轮射击结束,步枪空仓挂机。我取下弹匣,把保险拨至安全档。

“那天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真去买了一支。”

“其实我早就想买了。”

“不过我原以为你会喜欢SIG MCX这种时髦东西,再不济也是HK416,M4A1。没想到,你竟然买了一支FN FAL!”

“我可一直都是‘老学校’的人。”我嘴角上扬。

双木君从我的手上接过步枪。透过抛壳窗,他再次确认了膛内没有子弹。

“喂,青鸟君,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那天晚上,青鸟君也被双木君硬叫了过来。

“要我教你一下靶场四原则吗?”我问青鸟君。

青鸟君摆摆手,接过步枪:“永远假设枪是上膛的;没准备好开火,手指就不要碰扳机;不要用枪指向不想击毁的对象;射击前观察目标和目标的周围。”

“你在哪里学的?”完美的答案令我震惊。

“小说《1Q84》里,村上春树用了两页纸讲这个呢。”

插上弹匣,解除空仓挂机,关保险,据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退到青鸟君身后:“射手准备。”

啪——

“中!”

啪——啪——

“全部命中!”

双木君提议我们来一场小比赛,每个人射击十发,看谁命中率高。结果是:青鸟君中9次,我中8次,双木君中6次。

“青鸟君,刮目相看啊!”双木君高举双手,作投降状。

“你们来玩了多少天了?”青鸟君问。

“大概是上上周发现的这里,陆陆续续来玩了五六次吧。”我答道,“最近科研压力大,想散散心。”

“对了,你们有没有觉得雷迅老师这段时间有点奇怪?”双木君忽然问道。

“你说哪方面?”我拿来步枪的弹匣,往里面灌入凝胶颗粒。

“你们还记得上次组会上,雷迅老师说我的工作很有新意吗?我后来仔细想了一下,这不就是一个简单的双模谐振器吗。”双木君讲道,“其实从最开始,我就是胡乱设计的。”

“你们两个中肯定有一个搞错了。”我说。

“还有,青鸟君你别生气啊。雷迅老师每次组会都要夸那两个女生,你们不觉得,她们做的东西还在复现的范畴吗。而且,那个罗其其把巴伦的拓扑都搞错了,能工作才怪。”

“做科研很辛苦的好吗,况且还是一年级的女生。不多鼓励鼓励,打打气,谁能坚持下去啊。”我开脱道。

啪——

啪啪——

我举起步枪,继续射击起来。

啪——

教室的灯忽然熄灭。

不会被巡查的工人发现了吧?双木君马上示意让我们躲起来,别发出声音。

沉默。斑驳的月光洒在地面上,能清楚地听见蝉鸣的声音。

“其实,上周我向罗其其表达了心意,”

不知过了多久,青鸟君突然自言自语道。

“她后来回复我,说我并不了解她。”

我躲在一旁的桌子下面,呆呆地看着青鸟君,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够了,”双木君终于大声喊道,“既然大家都有烦心事,就用子弹把它们都打烂吧!”

说着,他掏出笔,跑到讲台上,在纸靶上写写画画起来。

“看好了,左边的这个是雷迅,右边的是罗其其。看准了,预备,开始射击!”

啪啪——啪啪——

一阵急促的短点射。

“雷迅,全部命中!”

啪——

青鸟君也扣动了扳机。

6

七月的最后一天,雷迅老师把我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你的工作喃,目前为止看来,已经没有什么继续研究的价值了。”

我站在桌前,门紧闭着。雷迅老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细烟,用打火机点燃。办公室里并没有烟灰缸,雷迅老师一般在桌上铺一张纸,把烟灰抖在纸上。这样久而久之,桌面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我上个月做了体检,身体的很多指标已经报警了。”

雷迅老师抬起手,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堆药瓶说道。

“但是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不抽烟,神经就完全没办法集中,所以还麻烦你忍受一下。我肯定你的研究热情,但你的天赋可能不在滤波器上,我想让你换一个方向。我们团队下一步要做太赫兹级的片上通信系统,另外一个研究生已经在做接收机了,你去做发射机。太赫兹波段晶体管性能影响很大,做好无源的部分是关键。你现在要换到无源组去,组会也在那里开,IMS临时小组的组会从这周开始就不用参加了,怎么样?”

雷迅老师的语气,显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换组的事我跟简老师说过,并且她也同意了。我让你做太赫兹,是真的非常信任你。”

吞云吐雾间,一支烟很快就燃尽了。烟蒂被丢进了旁边的纸杯。

“这次别再让我失望啰。”

然而我并没有停下滤波器的工作。

之后的一周,我一边阅读雷迅老师发来的太赫兹芯片相关的论文,一边背地里继续进行仿真调试。在雷迅老师经过我工位的时候,我会立即把窗口切回论文,营造出正在认真学论文的假象。

我的“尤里卡”时刻在八月的第二周到来。通过加入具有折叠结构的阶跃阻抗馈线,阻带内的谐波被很好地抑制。当仿真结果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立刻重新进行了一次高精度仿真,排除误报的可能性。第二次仿真结果与原先完全一致,我高兴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又花了一天时间搜集数据,在不久后的组会上公布了成果。尽管雷迅老师没有直接表态,但他最终还是默许了我继续推进滤波器项目,投稿IMS。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这是一个通带覆盖整个Ku波段,阻带能够达到65GHz的滤波器!

我回到了IMS临时小组,此时已经是八月末。就项目进度而言,已经完成设计定型的同学,除我外,还有三个研究生。在八月的最后一次IMS临时小组组会上,雷迅老师宣布其余同学不再将投稿目标选定为IMS,也就是说,退出IMS临时小组。接下来的工作对我来说实在驾轻就熟,添加接头、精确仿真和容差分析都非常顺利,接下来只等进行FDR汇报和投板加工即可。

九月初,变异的新冠病毒袭来,政府下达了完全封锁城市的指令。我从家人那里得知了消息,提前一天把教研室里的电脑搬回了寝室,也在超市买足了方便食品和零食。封城期间,道路被放置上了路障,我们只在食堂开饭的时间里被允许离开宿舍楼,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障碍。我白天边上网课边做仿真,晚上空闲时,还能和青鸟君一同在XBOX上玩双人游戏。

严格的封锁持续了约15天。

那两周正好也是ISSCC芯片测试和论文投稿期间。雷迅老师让简老师待在家里,自己则搬来被子,住在了教研室里。

“舒博士、杨博士,好好想想我以前是怎么把你们两个变废为宝的?跟你们同届的,那个博转硕的人的下场你们忘了吗?

“你们两个以前做芯片,流片失败了所少次,浪费了多少万的经费,心里没点数吗?!

“这么小个事情做不好,还是老子最后发现的,严谨性在哪里?你们就是这样指导学弟学妹的吗?”

似乎因为加工设计的问题,雷迅老师突然冲出办公室,在团队所有同学面前发了火。

十月中旬,我做了FDR,但在投板加工前,舒博士又以经费有限为由让我想办法换用更加便宜的介质板。“这是雷老师的意见吗?”我质问他,随后拿起手机,打给了在外出差的雷迅老师。在详细阐述了介质板选择的依据,以及使用廉价介质板会严重影响高频特性后,雷迅老师最终在加工合同上签下了字。

十一月初,我完成了实际测试。测试前一天晚上,夕阳很美,我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用手机拍了下来。测试结果和仿真一致。只差完成论文了。

谐振器建模问题又成为了争论的焦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同步推进两个版本的论文——一个是依据金属建模的版本,另一个是雷迅老师坚称的依据槽建模的版本。

正当我为论文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插曲又发生在了教研室里。

7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周四。八点,我在闹钟声中睁开眼,像往常一样拿来枕边的手机查看天气,可锁屏界面上却像炸开锅了似的,排布着几十条未读消息。我点开一个同班好友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的内容是:“雷迅老师的这件事情是真的吗?”聊天气泡里还有一张微信聊天的截图。我放大图片,身体瞬间颤抖了起来。

“听说我们学校那个,做射频的教授,晚上跟学生车震被老婆抓住,打了一顿。头皮都被打破了,去医院缝了五针。——哪个老师?——四十多岁,姓雷的那个。”

我望着天花板,一时脑子里像乱麻一样。

是真的该怎么办?工作肯定不能继续做了。要赶紧离开团队。仿真和测试数据都在我电脑里面,他们没有备份。去哪里呢?学校里做微波的老师还有认识的,去他们团队吧。但是我投板加工用的是教研室的经费,雷迅怎么可能让我直接拿走?大不了我自费再投一次。今年IMS肯定是赶不上了。

我又翻过身子,侧卧在床上。论坛、班级群、年级群都在讨论这件事。我一条条看着讨论,努力去寻找其中能够证明事情不是真的的回答。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我怎么会这么想?

雷迅老师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他喜怒无常,他性情乖张,但他怎么像是能对女学生下手的人?我昨天下午还看见了雷迅老师,他就在办公室里。教研室里的同学呢?研究生都在工位上啊。那两个女生呢?不在。她们去哪里了?在上课吗?不对,她们最近一直都没来过啊。简老师?简老师这两周不一直都生病,在家里休息吗?

不管了,先去教研室吧,总比坐以待毙强。

我穿上衣服,背上书包,像过去无数个普通的早晨般骑着自行车向重点实验室楼驶去。

教研室里却出奇得安静,只有几个研究生在工位上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雷迅老师、杨博士、舒博士,几个组长都不在。我努力忘掉这一切,努力做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打开电脑,打开Visio和Latex编辑器,将光标移到前一天晚上结束的地方。

“In the eye of a hurricane, there is quiet.” 《Hamilton》中的唱段在我的耳边响起。

可想而知,论文在我的眼睛里看来,就像是被强烈电波干扰的乱码。我写了删,删了写,整个上午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完成。

下午三点,雷迅老师出现在了教研室,杨博士伴随在他身后。我偷偷透过工位的缝隙瞄了一眼,现在的雷迅老师似乎和昨天的雷迅老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雷迅老师没有去办公室,他在过道上巡视了一个来回,最终停在了教研室中间。杨博士则退到了教研室门口,顺势关上了防盗铁门。

“麻烦教研室里的各位都站起来一下。”雷迅老师平静地说道。

像是千年古墓的开关被探险者拨动,石碑一样的人像伴随着椅子和桌子的撞击声在教研室里缓缓升起。

8

“外面的一些流言蜚语,相信大家已经有所耳闻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其实并不奇怪。

“当年我为什么从代尔福德回国?这几年新加入的同学可能不知道,但是舒博士、杨博士,这些从团队建立起就跟随我至今的老成员都是知道的。当时我和为华高硅合作,做出了一个在现在都非常领先的相控阵系统。流片测试后,数据非常好,但不知怎么被几个荷兰人知道了。他们后来竟然联系了学校和政府,用辞退来要挟我交出成果。他们找我谈过话之后,我真的义愤填膺,当天晚上直接给系主任提交了辞职书,第二天就收拾东西回国了。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成果被敌人盯上。

“回国之后,虽然在学校当上了教授,但实际上是非常狼狈的。要钱,我们这种小团队,只能去大团队的牙缝里面捡剩下来的渣滓。要人,除了老师,就只有舒博士、杨博士他们几个。从教研室电脑采购到流片,每一件事情都要我亲力亲为。起初的几年真的非常辛苦,压力也很大,因为别人都看着你,等着你出洋相呢。我就这样宵衣旰食,恨不得住在教研室里地干了五年,最终做出了团队的第一篇ISSCC。

“收到ISSCC录用消息的时候,我真的从来没那么高兴过。

“但是没想到我又被盯上了,因为有些人意识到,如果我们团队做大做强,他们以后就不可能申请得到资金,就算用了关系也不可能中得了文章。一样是诽谤风波,在网上,一些关于我的只言片语像病毒一样到处流传。当时我正在做手术,杨博士他们怕我受不了,等我出院了才告诉我。他们问我要不要去辟谣,我只摆摆手,跟他们说‘清者自清’。和我说的一样,没过几天,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就统统消散了。

“今年,我们团队命中了三篇ISSCC,上周刚公布结果,毫无意外地,流言又卷土重来了。但是这次的流言远比上次恶毒。首先我没有他们说得那么老,我现在才三十多岁。其次,他们说我车震女生,哼,车震男生才更劲爆呢!谣言针对我就算了,还牵扯进了完全无辜的女生,简直毫无底线可言!诋毁团队,是我最不能忍的。

“微信聊天里面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一个我们学校的毕业生,人在国外。我联系学校相关部门,让他写了道歉书。但是很明显,他只是个起哄的学生,幕后黑手是谁,现在还不清楚。

“他们的目标再明显不过了,就是想把我们团队搞垮,搞臭,搞死!现在正是我们团队最辉煌的时候,但也真的是我们团队生死存亡的关口。我深刻地意识到,这次仅凭我自己的力量,已经很难能和他们抗衡了。

“所以在这里,我想恳请各位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去守护团队,和他们战斗,去网上defence。团队的未来,就靠各位了!”

9

这次是传染性更加强大的变种新冠病毒。学校再次封锁,并且,要求校内的所有人员每天都要进行核酸检查。

萧索的秋风中,我戴着N95口罩,跟随着望不到头的队伍一步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动。口罩紧绷的松紧绳在皮肤上留下血红的印记,每一次呼吸都异常吃力。呼出的空气从口罩与脸颊间的缝隙溢出,眼镜上一片雾气。

走过食堂,走过垃圾场,走过学生广场。由于核酸测试登记系统过载,今天的测试异常缓慢。小腿已经麻木了,神志已经模糊了,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已经完全分离了。

“健康码!在手机上打开健康码!”喇叭无情地喊道。

三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四下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终于轮到我了吗?

“拿好试剂盒!”

我攥着装有一点红色液体的试管,走向队伍的尽头。

“坐下,张大嘴!”

戴着护目镜和面罩,全身覆盖着白色隔离服,采样员就可怜地坐在那里,机械地重复同样的动作,仿佛机器般,完全丧失了人的特征。

棉签接触到咽喉的一刹那,我竟在恍惚的视线中发现了双木君。

没错,绝对是他,就算隔着口罩,只要看见那个背影,我就能百分百肯定。

棉签插入试剂管,采样完成。

“你最近咋没来教研室啊?”

我马上追了上去。

“生病了,肚子疼。”

双木君气色似乎也不太好。

“对了,你论文写得咋样了?”

“初稿已经完成了。”

“赶紧把论文写完,投出去。尧博士、杨博士他们你一定要每天都催一下。”

“好。”

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双木君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10

实际上,情形远没有雷迅老师所描述的那样紧急。没过一周,流言就平息了。

12月1日,新冠疫情动态清零政策正式废止。为了缓解感染高峰,学校要求同学们提前回家,期末考试则在下学期开学前进行。另外三个室友在接到通知后就离开了学校,宿舍里只剩了下我一人。

IMS论文投稿截止时间是12月7日中午12点,我按照团队惯例,从12月6日开始驻守在教研室内,熬夜等待投稿。投稿当晚,雷迅老师并不在学校,教研室里除了我和另外两个研究生外,还有杨博士和宋学长。

12月6日晚23点,杨博士把雷迅老师对于最终版论文的修改意见用U盘铐贝给了我。由于只是一些语法错误,我很快就完成了更正。正当我问杨博士是否能够投稿时,他却告诉我需要再等一等。

“大概两个小时吧,雷迅老师那边还有两篇论文需要处理。”回答的时候,杨博士正在电脑上阅读另外两个研究生的文章。

“还有两篇论文?除了教研室里面的三个同学,还有谁要投IMS?”我惊讶地问。

“罗其其和张司懿啊。”

杨博士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才知道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雷迅老师、尧博士现在就和她们两个在一起。”

他最后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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