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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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名为“电子工程大学”的学校创立于上世纪中叶。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在名为“胖子”和“小男孩”的两颗原子弹的爆炸中结束,冷战在名为“和平砥柱”的演讲(即“铁幕演说”)中开始。面对东方和西方间行将展开的对抗,我国决心在军事上相对安全的内陆创立一所专攻电子科技的高校。学校原名“电讯科技学院”,由三所沿海高校的电讯工程系抽调教师和仪器联合创建,是我国的第一所电讯大学。学校最初定位为我国培养无线电人才的基地,因此在建校初期确立的研究方向包含电子元器件(主要是电真空管)、电磁场与电磁波和信息与通信工程。改革开放后,学校恢复了高考招生和研究生教育,也将名字从原先的“电讯科技学院”更换为了“电子工程大学”。新世纪初,学校先后创立了外国语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和医学院,逐渐转型为了一所综合类电子科技大学。
建校后的接近半个世纪内,电子工程大学一直不愠不火,其原因大概是电子科技对于一般民众来讲实在太过陌生了——那些年,我国普通人能接触到的电子产品除了收音机也就别无他物了。实际上,大学专业的火爆往往具有一定的时代性:譬如上世纪末我国经济腾飞造成了财经类专业的火爆,又譬如本世纪初我国大量的基础建设引发了土木热潮。电子工程大学成为时代的宠儿,开始于十年前计算机和互联网相关行业的兴起,而我所从事的半导体和集成电路成为热门专业,则是缘起于五年前名为“贸易战”的国家间关税纠纷。
半导体作为人类科技的结晶,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支柱,一直是世界各国重点发展的产业。然而我国半导体行业在世界范围内处于落后地位,这在行业内一直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结果首先是由历史决定的——毕竟当世界第一只集成电路在德州仪器的实验室中被制造出时,我国还正处在一个政治运动层出不穷,民众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的时代。其次,半导体行业的发展绝不是在短短数年内就能一蹴而就的——从基础科学到工程实践,其间的每一步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投入。最后,由于我国企业从前一直能够以低廉的价格从国外进口半导体产品,再加之几起严重的相关科研造假事件,发展本国半导体产业的计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都被束之高阁了。然而,当“贸易战”从简单的关税纠纷演变为对我国的科技,特别是对先进半导体科技的遏制时,攻守之势便发生了变化。在我国企业制造的智能手机再无法装配使用最先进通信技术的中央处理器后,在我国科研机构再无法于境外集成电路加工企业使用最先进的制程流片后,我国从政府官员到一般民众才开始重新审视起了这些被称为“芯片”的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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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申清加入英才计划的原因,在选拔面试时我是这样回答的:
“一直以来,我的梦想都是成为一名科学家,英才计划能够帮助我更好地实现这个梦想。首先,英才计划中的每个学生只要按时完成培养方案规定的课程,就可以获得保送研究生的资格。虽然我相信三年后,我在目前所在的学院内也能够以优异的综合成绩取得保研资格,但是如果能提前获得,我将能够在本科学习阶段投入更多的精力探索和研究我好奇的领域。其次,英才学院将为英才计划中的每个学生提供从事科学研究的机会,培养方案也要求计划中的每个学生在本科学习阶段进行至少一段科学研究,我能够通过英才计划进入我校最好的研究团队从事科研。最后,我也能够在英才计划中结识与我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可以相互学习,一起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砥砺前行。”
讲出这一大段话时,我正穿着绛红色长袖Polo衫,坐在一张米白色扶手椅上。我看见位于三位面试官中间的那个,戴着玳瑁纹眼睛的中年女老师的脸上,洋溢着似窗外棕榈树叶子投射在百叶窗上摇曳的影子般蒙眬的微笑。
然而能做出这样无懈可击的回答,其中的原因只是我在面试前的晚上预先准备了这类问题的答案。其中“我的梦想是成为科学家”的话术,都是我根据英才学院的官方网站“愿景”栏目里的介绍想出来的——难道还有比从小就梦想成为科学家的同学更适合这个致力于培养未来科学家的计划吗?
不过你真要问我为什么会申请加入英才计划,在当时,还是一个懵懂的大学一年级学生的我,能够给出一个非常简单且确定的答案——逃离考试。
我不擅长考试,这个是我在小学时就已经得出的,能够盖棺定论的结论。在短时间内精确回答海量的题目,对我来讲是比坐着洗澡盆横渡太平洋还困难的任务。不管在考试前准备得多么充分,我也总是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折戟考场。在考试中考出正常水平,在别人看来只是寻常小事一桩,但在我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超常发挥”了。然而在我人生前十八年里的众多转折,又全部是由几场考试决定的。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企盼着这样的被考试支配的命运能够在进入大学后结束。
可是我很快被告知,大学,至少我所处的大学,依然是一个被考试支配的社会。
学校在第一节班会课就会告知每一个新入学的同学,你们所学的专业决无在本科毕业后就工作的可能,我们中的大多数如果想继续攻读研究生,就必须在三年后参加一场与大学入学考试无异的,含有政治、数学、英语和专业课的全国性考试。而想要不参加统一考试的法子也是有的,那则是在数十门通识和专业课程的综合成绩排名中位列前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是说,想要成为获得保送研究生资格的幸运儿,就必须在综合排名里击败每四个人中的三个。
我本想做一个坚定的乐天派,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一只大手推搡着加入了那场成为幸运儿的竞赛。上早自习,上课,吃饭,上课,吃饭,上晚自习。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发现脑子里竟没有留下一点生活过的痕迹,哪怕时间已经真真切切地流过了一个又一个二十四个小时。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望着校园里光秃秃的银杏树,手里三本A4纸大小写满线性代数和数学分析习题的笔记本和一篇没有获得任何奖项的数学建模竞赛论文,我暗自发誓再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条似早就被脚本编写好的道路中了。
春节假期结束,在得知英才计划开始纳新后,我果断递交了简历和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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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许多年以后,我落得像电影《比海更深》里阿部宽饰演的良多大叔一样,在台风过境的夜晚无助地寻找着一张被大风刮走的彩票,当在便签纸上写下“我的人生哪一步走错了呢?”时,在自己不长不短却又一事无成的人生里,我一定会回想起十八岁那年初春的那个周日下午,收到英才计划申请通过邮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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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新冠”,是2019新型冠状病毒(英文作covid-19)的简称。四年前的新年,当我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学入学考试头悬梁锥刺股奋力复习时,新闻里传来了新型肺炎蔓延的消息。最初,电视里的专家认为引发肺炎的病毒不具有“人传人”的特性,但人们随后发现这是一种具有极强传染性和较高致死率的新型病毒。新冠的消亡并不如二十年前的“非典”(即SARS)般迅速,病毒在世界范围内肆意传播的三年造成了数百万人罹难,引发了许多曾经看来荒谬的怪象,也改变了很多人们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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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讲述的故事开始于我大学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结束于大学三年级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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